烂笔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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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人与闲医-其一·上*鲤博

*游历四方的游人鲤x久久隐居不出的医师博

*本文8k2字,是一个长篇的开篇,不稳定连载x

  


池塘边,孤岛上。天际线与海平面贴合,今日是万里晴空。叶子筛过暖光,给树底下的棋盘再划出了新的分界。

黑白二子各执一人。棋罐是满的,棋盘上无任何落子,然而,两人却已像柱子那般对坐许久。一方虽有衣物阻挡,却看得见其面貌,不过一个举手便能摘树的高大男子,先民的特征上架着一副眼镜,瞳孔映着另一方的影子。

另一方,看不见面貌。沉重的面具后是闷热的喘息,反光里只见空无一物的棋盘,以及对方那执着一子的手。

“先手后手?”

“后。”

黑子落地,没有脸的人将白子置于一角。

有脸的人搓起棋子,不一会再落一枚。至少他现在还是看不出对方的想法。

顷刻,白子又落在了一角。几般来往,白子围着边缘绕起了圈,唯有黑子在中间顶着太阳灼热的视线,耀眼地泛着光。即便是没有脸的人,也觉得它很刺眼。

 

“看来姑娘今日也很有一番雅致。”

“您不想继续下去…可以停。”她说。

 

这周才过了三天,他也已陪着她下了三天。

没脸的人想。

他本不该如此。

 

“哪里会呢。”

他执起一黑,落在边缘打下来的一个光点上。彼时,白子的包围圈便多了一个缺口。孤身出阵的黑子在茫茫大军中回望着缺了一口的中央黑子团,无脸人的视线几乎要将它们粘合起来。

 

“先生,这是何意?”

白圈失去了它的完整性。她捏着白子,看着棋盘,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此前曾听闻姑娘对‘完美’的追求。鲤某人只是想亲眼看看。”

他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

 

年初,鲤氏游历四方来到此处,恰逢上大雪纷飞的时节。当时,旅馆闭门不开,村民也对这外乡人没有太多热情。仅在他走到边缘的一座古宅门前,要在雪中倒去的时候,从里迎出来的这位女子收留了他。

女子在村里的风评并不好听。老鲤起初只从村民那里听得她性情古怪、整日闭门不出二事,后来住久了,在某天的夜游里撞见了仓库里破损的研钵、一叠布满了笔记的医学古籍以及被泼得污浊不堪的医馆招牌,才大概明了她从前的身份。

 

两人同住大宅的时长已达两个季节。他们的房间毗邻,走廊并无过多阻碍,平日里却基本只通过书信交流。只在开始下棋之后,这种状况才有所缓解。但对方这所谓不顾章法的棋法,立马就给了他第二次惊异。

“围棋围棋,围了一圈不就是棋么?先生若在意这点,可以出去找其他人切磋交流。”见面第一天,面对他的惊叹,对方如此说道,“我的心思并不在此。”

 

他已与她下了三个月,输赢早在藐视规则的切磋中失去意义。新的意义在混乱的排布中渐渐成形。

直至今天,老鲤再见了那个缺口,一旁的蝉鸣叫起来,他才忽然想到,自己或许也不必再同她拘束于什么章法了。

 

“‘完美’……大院里仅你我二人,我未曾走出过这里,外头的人也不会对我有什么好话。您又是听谁说的呢?”

白子被她摁下,与那颗抢位置的黑子并肩。棋手落子并不稳定,十字交线歪在子的斜角,黑子一时有落盘之势。

 

“您也说了,这儿仅有两人住着,您也不出门……既然不能由我诉之我,那自然是姑娘您,或者这屋子透露的消息。”

不顾对方这几天表现出来的肢体戒备,他伸长了手,将身子向她撑去,正回了黑白二子的中线。此前先民只在那黑压压的纱罩上看见过自己的表情,而现在近了,他却能见着罩子底下的眼睛了。

些许文学兴许偏好让美丽的事物埋藏,再让它在无意中被挖掘。他多少也深夜里猜想过她的双眼。而如今真的看了,才知现实如何。

——不如彩凤华丽,也不似月牙勾情,是一双常见的眼。仅仅只有上眼尾处像断了的流水,仿佛要向外倾出点什么,却又被石块挡住了一样,自然而生硬,不免让人连连叫屈。

 

无脸人忙从石椅站到一边。午后的阳光打在她的身上,一身黑色布衣被蒸得快要冒烟。

“最近中午实在太热,恰好院子里树荫密集,很适合散步。”他收回动作,浅浅笑道,“姑娘常在那个时间段磨药么?”

“没什么人走动,很安静。”她闷了一声,又再坐回石椅,“适合干活。”

 

老鲤捏起一枚黑子,落在凸出的白子旁。

“大太阳底下,要将药材磨到碎不见影,怕是很需要一些功夫吧。”

“多做做就习惯了。”

她再敲下一颗白子。凸出的棋路往一边拐了个弯。

“姑娘说得是。不过,夏天的太阳可没有春天那么好相处啊。您不考虑一下去室内,或者撑把伞挡挡?”

他摁下一子。路又拐了回去。

 

-

 

白云在旭日眼前路过,叶子失去了太阳,她停下了手。几颗圆润的棋子在手上滚着,脸上的黑纱垂下,隔开了凸出的路与一圈白色。

老鲤看着那只带茧的手,以他这几个月从书里看来的知识,倒还能从中找出几丝搓药丸的架势。

“我这里出入不方便,买个菜都需要走上快一个小时。”她说,语气并不愉快,“……鲤先生当初提出,离开之前要负责这里的一日三餐,而您每日都如此奔波,想必也是十分辛苦。为什么不多考虑早日启程出发的事情,反而来关注这点小事?”

医师站了起来,几粒白子从指间摔落,骨碌碌滚到中央聚着的黑子中间。其中一颗冲劲太大,还撞歪了黑子外围的几颗。

老鲤正回了棋阵,乱阵的白子被他握在手心。

“小暑已过,大暑将至。”他仰起头,闭上眼睛,若有所思地搓着棋子,“……哎,这天气,还有最近的卦象都同鲤某说,现在出远门不合适。”

 

“天气或许是准的。但是卦象……我看,鲤先生倒不像真会算卦的那类人。”

 

她丢下几句干巴巴的哂笑,往研药的方向扬长而去。老鲤看着在高温中略为扭曲的背影,终是没将脑中那几句准备好的防暑小贴士向对方倒出来。

蝉声渐渐在呼起的山风中停息。一句叹声在沙沙的树叶下消散。留下的人将多余的棋子掷回罐中,待太阳低了一些后,也离开树荫往大院门口走去。

树下空留一盘棋阵。

 

*

 

和大众口中的好人交上朋友,不一定会有好事,但和“坏人”沾上边则一定不会有什么好事。外乡人一从山脚边出来,蹲梢的孩子便会跑去通知闹市的各个老板。这时往往是大多数老板一天中最忙碌的时候——卖出尽量多的菜肉,再在外乡人来之前收摊。他们都说,这人能和那种女的待那么久,必定也不怎么正常。

外乡人踏入大门后,只有少数人还会支着摊子继续卖。有些是销量惨淡而迫不得已,有些是馋他那对龙角,有些则是收摊时间还没到。不管怎么说,当唯恐避之不及的那些人发现他只会去固定的几家摊子采购时,都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老板,和昨天的一样,肉要拿最鲜的哈。”

一家肉摊支在闹市的入口附近,桌上只剩下几排瘦肉。看摊的青年见了老鲤,连忙从躺椅上站起,忙活了一会才将一袋瘦肉递出去。对方手上仅有的一袋枸杞叶子很是明显。

“先生今天是……打算用肉煲枸杞汤?”

“是呐。最近暑气重,喝这个正好。”老鲤接过东西,又往里边的铺面看了几眼,“今天老爷子是出去了?”

方才一直瘪着脸的青年顿时有些窘迫。

 

“我爹他,昨天深夜开始就一直高烧不退。中午吃了附近的郎中开的一贴药,现在温度没下去就还在床上休息,阿妹在照顾他。我就来这里替他几天。”

“这样。”

青年口中的郎中,老鲤初来不久就因为一次感冒与他打过几次交道。当时对方是这村里唯一的医生,所开的药不假,药方却对他没多大用处。最后还是医师看不下去,给他重新配了药材,他那场感冒才全好起来。也是那次之后,古宅里开始逐渐多出来一些药味。那些仓库里的家伙,如今也都能在阳光下见见世面了。

 

“鲤先生。”

老鲤出神的间隙,青年走来了他的面前,手上还多带了一提肉。眼见年轻人眼底遮掩不住的焦躁与期待,老鲤暗地里为自己以前没管住的嘴风叹了口气。

“医生那边,我会尽量试试。”他说,“至于这肉,等事成了,你再亲手拿给她也不迟。现在就先留着给老爷子补补身体吧。”

预料之中的喜悦从青年的嘴角绽开。老鲤扬手与人告别。集市剩下的摊位不多,他草草逛了几圈,补全了菜单要用的食材,就沿着原路回了山脚。今天晚些时候下的雨还没在泥路里蒸干,老鲤瞅着脚下新出的印子,总觉得雨靴比来时还要再凹下去一点。到了门口,鞋子的圆顶已经被黄泥换了一副颜色。

清洗起来必定是要花点时间了。

 

-

 

日从树的枝头掉到地平线上,撞昏了头,金黄与火红从它裂开的伤口流向大地,黄昏就开始了。古宅的灶烟悠悠将天空的蛋黄割成两半,那从太阳里流出来的黄色汁水便更止不住地流。等到下边的鲤厨师停下手,太阳已经昏死过去,天空换来一轮明月保管,各类餐食在天井口洒进来的月水下闪闪发光。

墙外的虫曲声起。老鲤再从室内端出两碗米饭时,下午那位与他不欢而散的医师已经在位置上端坐好。

“姑娘真是准时准点。”

“不能辜负这一桌美食。”

医师坐得笔直,椅子和屁股却都像黏住了一样。她伸长身子看了半天,都没看出中间被盖住的那锅汤有什么名堂。直到老鲤给她揭开了锅,她才从那扑面而来的热气里闻着了枸杞叶的香味。

 

“今天不是椰子鸡了?”

“连着喝了几天,总该换换口味。”

医师又缩回了原位。整个人一下子矮了一头,连握筷的手劲都没前几天那么坚定。老鲤此前常有机会去人多的地方,而那里总会有小孩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糖果。现在,说她是他常见到的这类小孩也不为过。

“姑娘莫不是……”

“只是吃习惯了,先生还是先专注眼前的饭菜吧。”

纱面半掩的人停下嘴,空手指了指老鲤手边的碗。米饭上撇着几块焖着油光的肉,四周还跟着躺了几片菜叶,若不是上边闻味而来的苍蝇太煞风景,这一碗应当是能让人吃得满心欢喜的。

大厨皱起脸,一边扫开苍蝇,一边嘟囔着什么往厨房里走了回去。医师嚼着肉向他看去,那郁闷的身影还真像是有几只苍蝇在上方压他一头一样,很是下饭。

 

“该说是郎中隔壁的那家肉店确实不错,苍蝇都能跑这么快过来。”

老鲤坐回了位置,曲在身后的龙尾充当起了半个苍蝇拍。

“……那家郎中,它还开着?”

“生意——还好得很呐。出去的时候经过那,门口记着名还没进去看的人少说也有二十来个。”他咽下一口热汤,接着说道,“肉摊的那老爷子昨天开始高烧不退,也正在他那边治着。”

“哦。”

 

医师夹起一块肉,塞进嘴里,细细嚼着。不说厨师调的味道如何,这肉质也确实是细嫩易嚼。一口进去不久就成肉碎,汁的香味很容易就能溢出,让人不禁想再夹起下一块。

她仰起头,看向天际,远处接地的地方还有几分紫红。

人们应当都在吃饭。

“那位老人下午的情况如何?”

“我过去的时候还在烧着。”

对方便放下了半空的碗。老鲤也随着站了起来,将一桌饭菜盖在了一层纱罩底下。

医师借着空隙默默绕来了他的身侧。二人的身长差距正好,老鲤闭眼伸完懒腰,手放下来差点打到她的头。

 

“烦请……烦请,鲤先生带路。”

她低着视线,自觉和他拉出了距离。老鲤眼见着把自己包成一团黑的人闷头钻到了他身后的一片树影里头,不禁哑然失笑。

“走吧。”

 

*

 

从山脚边的宅子抄捷径去到闹市里的肉摊并不需要经过太多人家。一路上,两人几乎仅靠灯笼与月光在一条踏出来的山路上照明。宅子说是在山脚处,却也比平地要高。老鲤不得不在中途的陡峭处放慢脚步,好让身后那位缺乏腿脚锻炼的本地人适应一下地形,后再慢慢前进。

看着对方在一堆小路里边头晕目眩的模样,他的思绪时而便在等待中飘走。头顶皎洁的一轮明月已经在同一片天里上下了无数遍,老鲤也已经在那座古宅中与她同住了半年已久。

住在这儿更久的,究竟是她还是自己呢。

 

他们在一片竹林里摸出了头,月亮已与刺人的竹叶一同挂在顶上。肉摊老板的屋子就在小径交错的尽头,门口散着冷色的光。两扇厚重的木门堵在凸起的石阶后,一对锈了的门环沉沉地坠着,老鲤敲起一只,木墙就被撞出几声闷响。

内里由远及近地传出一阵窸窣的声音,门板急促地小震着。吱呀声开,从小开的缝隙里边走出来一个满头大汗的青年,他的手中还有一块没来得及拧干的抹布。

“鲤先生!”

青年一上来就急忙将人拉进了院内最深的一间房间。一扇铁门斜在一边,跨过门槛便见一个面色潮红、肢端寒战的老人。几层薄被缝缝补补,交叠在上,不知情的兴许还以为老人这一身毛病是让被褥闷出来的。

 

“刚刚我爹……”

未等年轻人一一道出此情此景的来龙去脉,眼下就闪过一道黑影。顶上的灯光昏暗,直到那影子身上的木箱打开,他才从溢出来的苦味里猛然反应过来对方的身份。

“继续说。”

女性动作着手,声音沉稳而平静,连空气里那焦躁的温度也被带着骤降下去。她看了一眼老鲤,又很快看回那青年。

“……我们来处理。”

 

-

 

三碗水煮成八分,几十块的一包草药成了空壳。院里的丫头在房子的这头接完郎中的药,就急忙往那头的房间跑去。步履急促,石路不平,一趟过来,那碗里的药就洒了三分。

怀抱着挨骂的心理准备,女孩矮着身子进了屋。然而,她预期里生气的兄长并没有出现,在阿爹床前的是一个一身黑衣、仅露出一张脸的怪人。怪人面色苍白,唇瓣仅些许血色犹存,双眼下边叠着一层黑圈,乍眼看去,像极了阿爹以往同她讲过的深山食孩鬼。

这种鬼魂不轻易出窝,一出便会带走几条人命,尤其是她这种才过十岁的小孩。都说她的这个年纪快要到豆蔻年华,阿爹说,豆在成熟之前的香味最引鬼涎了。

 

丫头直接松下了手上的七分,瓷碗在地上哗啦碎裂,紧接着便是尖叫一样的哭喊。慌乱在分刻里从门槛之内炸开,医师赶在解手的龙族回来之前套回了头套,又手慌脚乱地将幼童带出去,就着门外的一截石阶试图安抚对方。

“…怎么这么大动静?”

医师的身后现出一只擦着手的老鲤。方才同他前去的青年去了灶房,老人家的房门刚刚被他关上。

“这孩子不知道为什么,见了我就开始哭……”

医师的手顺在孩子的背上,皮肤都快被擦得麻木,她久未遭受刺激的意识也快要被这忽如其来的意外磨得决堤。接待小孩子向来都是一个难题,更何况是安抚一个因自己而哭的小孩。

“从刚刚哄到现在一直没有效果。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一团黑影焦急地对老鲤说着话。身旁的那女孩时不时就看她一眼,愈听愈退。

“可能是她把你认成了自己害怕的什么,才哭得这么厉害。”老鲤咳了几声,坐在医师的一侧,从叮呤当啷的兜里摸出一根糖来,“试试这个?”

“这个年龄的小孩还能被糖果哄到么?”

虽是立马就从对方手中接了过来,她还是有些犹疑。这根糖只是用了一层膜覆着,内芯看起来也只有一种颜色,和医师印象里那些受欢迎的儿童零食大相径庭。

“姑娘今晚不也是被一碗椰子鸡给占去了心思?”

医师动作僵停,一阵夜风轻柔地扫过几人,树影在月下摇曳,老鲤从嗓子眼里松出了几句笑声。

“不擅长的话,鲤某人可以代劳。”

 

“不就是塞一根糖过去。”

言出手随。糖果送到了孩子手中,孩子却伸手打回了糖果,稚嫩而粗糙的力度拍得医师措手不及。手掌发痛之余,她听见女孩的哭声小了许多,还绕着她飘到了另一个人身边。后者再拿出了一根糖,叫起了对方的小名,方才还哭闹的一个人在那鲤龙的眼前一时间只剩闷闷的抽噎声。

 

-

 

意料之中,老鲤该和这家子很熟,不然他也不会知道孩子的昵称;然而又有些让她意料之外的是,对方应付起孩童断续的哭闹来是得心应手,仿佛她第一次撞见他下厨时那样——行云流水,流畅到让人吃惊。不到一会,一张红着眼圈的笑容重回到那女孩的脸上,从“鲤叔叔”的兜里摸出几根小零食后,她就飞着步子跑去找那去灶边忙活的兄长了。

转眼间,院里只剩一坐一站的两人,医师已经啃完了一大半的糖。

 

“先生还挺有一手。”

她细细咀嚼着最后一小块糖,看着女孩远去的方向。有亮光的灶房在地上映出了一大一小的影子,偶有童声从那乐着窜出。

药草味里的童语。医师眯起眼睛。那似乎已经是许久之前的事情。

“只是帮朋友带过一段时间,恰好也是这个年龄段的女孩子。”老鲤曲起尾,也坐在同一截石阶上,随着她一同望着内里的灯光,“也是许久之前的事。现在那丫头估计也快…应该是到大学毕业的年纪了。哎,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鲤先生自己的呢?”

“嗯?”

“孩子,或者说——”她说,“诸如此类的家事。”

老鲤错愕了片刻,又接上几句笑。

“这……还没定下来呢。”

“这么说,是已经有意中人了?”

“哈哈……”

 

兴许是老鲤少有的退缩反应让人觉着有趣,又或许只是对未知的浓烈好奇心,医师不自觉往眼神飘忽的身侧人倾去了身子。他一挪,她便进,直到再无可挪的空间,直到一人动起长尾,将对方推进的手蜷住。

手腕一圈凉意,医师骤然在这股莫名的欢愉之中醒来。龙的竖瞳已在咫尺,深处里闪烁着什么,摇摇欲坠。而那反光的镜片中,前来送谢礼的青年正捂着女孩的双眼。

颜面尽失。

她急忙坐回了原位。

 

*

 

村落里仅剩几盏门口的灯笼亮着转圈。老鲤领着医师走在庄里的大道上,时有几只小型生物借着黑暗的掩护从两人眼前窜过。草丛的虫孑用喧嚣宣示着主权,此时大抵已是后半夜。

肉摊屋子里的那阵意外以微妙的理解收场。为了让一位当事人冷静下来,另一位当事人以无人夜游为由头,提出了深夜出行的建议。少了人气的温度,从田地和鱼塘上吹来的气流是又凉又润,更让人透出来的体温显得燥热。

龙的尾巴在医师的眼前轻松地左摇右晃。她忍住了用手钳住它的冲动。

再怎么说,揪人尾巴也不大礼貌。

 

“姑娘有多久没出来走过了?”

“可能,几个春秋?”她看着周遭后移的建筑,脚下踏着平坦的石路,眼前跟着熟练的外乡人,一时感到一股陌生涌来,“太久了,记不清。”

“这儿依山傍水的,出来看看也挺好的不是。”

不远处有几块粼粼闪光的鱼塘。月色与之相接,仿佛有路从天上落下,为它们笼上一层薄纱。对那在水里的河鳞来说,兴许这便是难得一见的水天一色。

老鲤看向一侧,医师伫在树下望着别的地块。筛过去的叶影、塘水映起来的波纹一同披在了她的身上,洋洋洒洒,如一袭拖在地上的羽裳。

“…不然,”景致在前,一句轻语从他的嘴边叹着飘出,“也可惜这美景。”

 

“白天人太多,晚上人太少。”她走了回来,和他并排看起几块鱼塘,却低着视线,“……一个人的话,还是要小心。”

“哦…这倒是头次听说。村里的治安,不都一直很好?”

老鲤寻常在市场里逛,日进茶馆夜出街,不说与人交往多少,光是走走停停,也总能听到点消息。有一些地方,他总能听见点什么“不见了”“不干活”的怨声,可也有一些地方少见这类事务。村里的巡捕日夜巡游,他也撞过不少次。如今也都能摸出点规律,自己也能朝不妨碍他人工作的方向走。但至少这个村,总归是属于少见的那撮的。

她却是应声叹了口气。

“好就好在太好了。”

 

-

 

两个人影忽地在地面上拉长了身子。柔弱的月光成了烧着的火,老鲤的身后窜起不少热度。他挡着眼睛转过了身,几个巡捕装扮的人正打着光,蒙着面,几双手都拍着根不安分的铁器,几对眼睛挑得老高,只留下几条居高临下的目线,向他身侧的人射去。

“二位。”中间领头的晃了晃灯笼,棍棒的尖端在半空划着圈,“这么晚了,怕是不适合在这幽会吧。”

“误会了,没有的事。”老鲤笑道,“是这位姑娘失眠了,鄙人前几天听说村里有个庙堂可以治治,便陪她出来找地方烧烧香,求个好梦。只不过鄙人人生地不熟,现在迷路了,正头疼着出路呢。几位知道那庙堂在哪儿能进吗?”

“这么晚了,庙堂没有开着的。”对方拧过视线,盯向外乡人身后缩着的半个黑影,“怎么这位姑娘出来烧个香,还要包成这种模样呢?”

“哎,不瞒您说,姑娘怕黑,但更怕那些亮得不全的灯火。把视线给包了,她才敢出门。”身后的人暗中掐了一下老鲤,他便要往外牵去,“既然庙堂未开,那我们也就不在这耽误几位巡捕大哥工作了。”

 

“慢着。”

两条铁器生生横在两人的必经之路上。领头从身后随上,充着刀的鞘搭上了黑影的肩。

“你可以走。”他说,刀刃随着晃动在鞘里咔咔作响,“这位,我们要带走。”

“呵呵,几位都未曾见过姑娘的脸……怎么能断定她就是你们要的人呢?鄙人前些天去林家宅子的路上,遇见的一个捕头还说,捉人需要出示有指印的文书来着。”短鞘被龙族抬手褪下,巡捕只见对方嘴角弧度,却不见其眼底含笑,“各位直接这么捉人,恐怕不是很合规矩吧。”

几个蒙面的人一时闷住了声,面面相觑。方才还挡得稳固的拦路铁网抖动起来。

 

“你还认识林家的人?”

医师终于能找到缝隙透气。那个宅子里住着的主,虽是离村庄有十几里开外,但在巡捕合作接管以前,尽管要比官府的野蛮一些,这儿的日常秩序都指望着他们来维护。平日里鼠王不轻易露面,能见上面还成友人的,定是少之又少的“特殊人士”。

“只是有过几面之缘,叙叙旧而已。”

“这可不是用几句‘只是’就能带过的事……”

“姑娘要在意这个,等事情完了以后,咱们可以挑个合适的时间好好讲讲。”他解掉含着的一半糖果,连着纸棍捏在手上转了转,“说起来,也不过是几杯茶的功夫——”

 

一股氛围将起。巡捕模样的领头用力地敲了敲刀鞘。两人移去视线,他走上前来,一对弯如弓腰麦穗的眉目对龙族笑得恭敬。

“这位先生,您的热心肠,我们几个都有目共睹。能在今天这种日子里碰见真是让人神…神清气爽!”他卡了痰,那声音一时粗得像要呕出些什么,“不、不过,这个好心呢,也不能办坏事。您知道您身边这个……这位姑娘,在几年前,也就是林家刚和巡捕谈妥,人手还没交接完全那会,做过什么事情么?”

未等老鲤应答,那领头就迫不及待地用他那粗糙的嗓音叫出了声。

 

“——身为医师,她可是下了一剂毒方,让村里死伤了大半的人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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